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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7章 千鈞一發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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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角度來看,他大約是個窮酸的人。

林澤秋的思索片刻,林知夏就闖進他的房間:“哥哥。”

他回應道:“你有事?”

林知夏說:“明天早晨,江逾白來樓下接我們,然後我們一起去機場。我有個同學會和我們一路,他在省立一中做競賽老師,特意請了公休假……”

林澤秋有些印象:“是不是那個叫段啟言的?”

“是的。”林知夏答道。

林澤秋微微點頭。他殷切地囑咐妹妹:“你學校沒什麽事吧?出差兩周,先把研究生安頓好。”

“這個你放心,”林知夏與他閑談,“我早就做過計劃。學校裏風平浪靜,基本沒事……”

她坐到了林澤秋身邊,陪他一起疊衣服:“前天江逾白送了我幾塊琥珀,今天早上,我把琥珀帶進了古生物實驗室……”

林澤秋雙手一頓,接話道:“那種包了蟲子的琥珀?”

林知夏立馬掏出手機。她才打開相冊,林澤秋便說:“江逾白就送你這些玩意兒?死蒼蠅,死甲蟲,死蝸牛……真該捐給實驗室,擺在家裏也膈應人。”

林澤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——從小到大,他都極其討厭、憎惡、害怕昆蟲。他曾經被蜈蚣咬過,從此恨上了所有蟲類。他上中學時,林知夏抓來一只甲殼蟲,都能讓他摘下高冷傲慢的面具,在家裏的客廳哇哇大叫。

往日的情景清晰浮現在林知夏的腦海裏。

她捂著嘴笑了起來。

林澤秋斜眼看她。

她馬上繃住面部表情,還拍了拍林澤秋的肩膀:“微信群裏有一份出行人員名單,你檢查一下,明天早晨六點起床,別睡懶覺,好了,我交代完了,要回房了。晚安,哥哥。”

林澤秋不情不願地敷衍道:“晚安。”

林知夏一手托腮:“你就不能叫我小名嗎?”

林澤秋扣上行李箱的鎖:“整天讓人叫你小名,你是二十二歲,還是兩歲?”

林知夏走到門口,又折回一步,挑釁道:“明早見,秋秋。”

林澤秋被她堵得啞口無言。

次日一早,天邊下了一場小雨,雨水氤氳出一層薄霧,高樓大廈都沈浸在茫茫霧色裏。

沾了水霧的空氣似乎格外清新,林知夏拎著行李箱,站在樓下,做了一次深呼吸。她詩興大發,就念了一首白玉蟾的《江樓夜話》:“江霧秋樓白,燈花夜雨青,九天無一夢,此道付晨星。”

這首詩裏,又有“江”,又有“白”,還有“秋”,林澤秋瞥了她一眼,她只望向遠處:“江逾白來了。”她朝他揮了兩下手,飽含一如既往的熱情。

江逾白的司機開來一輛商務車,足夠容納林知夏、林澤秋兄妹二人的行李。林澤秋跟著妹妹一同坐在後排,他的座位剛好正對著江逾白,車輛在寬闊的馬路上一路飛奔,林知夏還調侃一句:“今天,我們一家人出門旅游。”

江逾白捧場道:“香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,我們可以抽空逛一天。”

林澤秋並未吱聲。他右手托著下巴,目光飄到了窗外。

林知夏就和江逾白聊天:“我給谷立凱老師發過郵件,我想成立四校聯合研究組,包括我們學校,還有北大、港大和港科,主要有兩個目的,第一,遠程測試量子通信,第二,嘗試研發實用化的量子通用計算機……芯片問題一直沒有妥善解決。說實話,我也沒有很大的把握,我目前的想法是,如果研發失敗了,在探索過程中的所有技術突破,都是具有一定價值的。我們之前為了開發量子編程語言,重新構建了圖論理論,這一部分內容,我參與的比較少,主要工作都是馮緣和那個俄羅斯數學家建立的團隊在做……因為理論成功了,馮緣很快通過了博士答辯,那位俄羅斯朋友還有希望沖刺菲爾茲獎。”

菲爾茲獎被譽為數學界的諾貝爾獎。

截至目前,全世界最年輕的獲獎者是Peter Scholze,他在三十歲那年拿到了菲爾茲,而林知夏的俄羅斯朋友也快滿三十歲了——他不僅天賦異稟,還非常勤奮刻苦,常年保持著高強度的工作、高強度的成果產出,林知夏有時也會懷疑他其實比她更聰明,只不過他們二人選擇了不同的發展方向。

江逾白拿出三瓶礦泉水,分發給林知夏、林澤秋、以及他自己。他和林知夏都是很有儀式感的人,他們用礦泉水瓶幹杯,江逾白還說:“預祝那位朋友獲得菲爾茲。”

“你能不能拿到菲爾茲?”林澤秋忽然問道。

林知夏眨了眨眼睛:“我?”

林澤秋坐姿端正:“不是你,會是誰?我和江逾白都不可能。”

商務轎車的內部空間寬敞,皮制軟椅自帶按摩功能,扶手的下方就是私人定制的小型保溫箱,裏面裝著新鮮出爐的兩屜小籠包。江逾白剛打開蓋子,林知夏就興奮道:“好香,讓我嘗一口,早上出門太著急,我在家都沒怎麽吃飯。”

江逾白打開另一只瓷盤,盤中裝著一疊草莓可麗餅。他的保溫杯裏還有清香四溢的桃花檸檬茶。食物的誘人氣味充盈在整個車廂,林知夏立馬坐到了江逾白的身邊。她從被他握著的杯子裏喝水,而他熟練地調整杯沿角度,顯然已經做過了無數次。

林澤秋一怔。

林知夏又說:“你剛才問我,我能不能得菲爾茲?”

雨水淅淅瀝瀝地敲打車窗,她的嗓音比雨聲更輕:“當然不可能了,我不是專門做數學理論研究的。”

她用手指勾描車窗,沿著一條水痕向下滑:“我們都有自己的路,‘我們浪費或得到的,恰恰都是正在飛逝的光陰’[1]。”

江逾白表示讚同:“有舍才有得。”

林知夏和他擊掌。

林澤秋靠上椅背,江逾白遞給他一盤小籠包,他心不在焉地接受了江逾白的好意。他連吃兩個包子,才後知後覺地說:“謝謝……”

江逾白很自然地回應道:“不客氣,大舅哥。”

林澤秋抽出一張餐巾紙,抹了一把嘴。此後他一直沒有開口講話,端的是一副沈默寡言的樣子。他瞧見窗外的景色飛速變幻,鱗次櫛比的樓房逐漸消失,燦爛的朝陽之下,航站樓的弧形頂棚金碧輝煌。

天空中恰好有一架飛機經過,航線延伸至地平線的盡頭,藏匿於雪白的雲團。林澤秋看得出神,林知夏拍了他的肩膀:“走吧,下車了。”

當天下午,林知夏一行人抵達香港,住進了江逾白家族經營的酒店。

酒店的大堂懸掛著四盞水晶流蘇吊燈,花崗巖地板纖塵不染,圓形長柱的周圍鑲嵌著金箔,由內及外地展現豪奢氣派。

林澤秋舉目四望,擡手拉住了林知夏的衣袖:“商務套房可不便宜,我們這些人住上兩周,一共得花多少錢?”

林知夏壓低嗓音道:“差旅費可以報銷,江逾白還有內部折扣……你不要心疼錢。我們這次來香港,除了聯系學術機構,還要考察港股市場。我們公司將來可能會在香港上市,就像網易、小米、阿裏巴巴集團一樣。”

她分外豪爽地輕拍他的手臂:“到時候,林澤秋,你就是上市公司的高管!怎麽樣,你有底氣了嗎?”

他輕嗤一聲,並未答話。

林知夏依舊捧場:“你不在乎‘上市公司高管’的身份嗎?不愧是你林澤秋,視金錢如糞土。”

林澤秋緊緊攥著“商務套房”的房卡。他不讓迎賓員幫他拿行李,執意要自己拎,他跟著江逾白走進電梯,段啟言還在一旁嘰嘰喳喳:“你們的行程從明天開始,下午都沒事吧?去不去香港的長洲島?”

段啟言穿著一套阿迪達斯的運動服,頭上還戴了一頂黑色棒球帽,他的穿著打扮、言談舉止都像個二十歲出頭的男大學生。

湯婷婷打量他片刻,笑說:“行啊,長洲的海鮮好吃,咱們就去長洲吧。”

林知夏從江逾白那裏了解到,湯婷婷與段啟言的情侶關系並不穩定——他們不僅會吵架、還會周期性地冷戰。為了給他們二人創造獨處的機會,林知夏隨便找了個借口:“你們去吧,我就不去了。”

她扯著江逾白的衣袖:“我和江逾白還要討論一些工作上的問題。”

江逾白與她心有靈犀。他接話道:“公司準備在明年推進港股上市計劃。”

湯婷婷連連點頭:“好嘞,那你們忙吧。”

她扭頭又去問洛櫻:“學姐,你今晚有安排嗎?要不跟我們一塊去長洲島?”

金漆的電梯墻壁照出洛櫻的高挑身形,她的衣飾搭配極有品位,大波浪的長卷發披在背後,柔順的黑色發絲亮得反光。她的左耳戴了一只鉆石耳環,那耳環散發的璀璨光芒閃到了湯婷婷的雙眼。

洛櫻身上還有一股混雜著百合與玫瑰的香水味,湯婷婷忍不住深吸一口氣,洛櫻就出聲回答她:“我不去了,謝謝,我想在房間裏讀書。《數學年刊》上的論文我還沒讀完。”

“你讀到哪裏了,學姐?”林知夏好奇地問。

洛櫻朝她回眸一笑,那笑容真摯又婉約,湯婷婷都看呆了,而林知夏依舊冷靜:“《數學年刊》的審稿周期好長,我有個同學投了兩年多,還沒收到編輯的回覆。”

洛櫻問她:“你投過嗎?”

林知夏搖頭。

洛櫻自言自語道:“我投過。”

話音未落,電梯“叮”地響了一聲,電梯門也緩緩地敞開。

段啟言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。他興高采烈地拎起行李箱,飛速沖進走廊,邊跑邊說:“湯婷婷,我找到咱倆的房間了!”

湯婷婷追了過去:“你小聲點。”

段啟言卻說:“吵不到別人,這一層樓都被江逾白包了。”

湯婷婷震驚地望向江逾白:“你真不是一般的有錢。”

江逾白避開了這個話題。他和秘書確認了一遍明天的行程,又詢問了眾人的工作進展,段啟言偶爾也會插兩句話,最終,他們在各自的房間門口告別。

段啟言與湯婷婷住在1401室。湯婷婷一邊掏出房卡,一邊調侃道:“餵,我們高中的游學旅行,你有印象嗎?那會兒我和林知夏一個房,你和沈負暄一個房……”

段啟言逮著機會就問:“你更想跟我住,還是跟林知夏住?”

初一那年的寒假集訓營裏,林知夏挽救了段啟言的名聲,這麽多年來,段啟言一直對林知夏心存感激。然而,就在最近,段啟言又忽然把林知夏當成了假想敵。

湯婷婷把段啟言拉進房門,語重心長地勸導他:“你幹嘛老跟林知夏比啊?二十多歲的人了,不要老是攀比嘛。你好不容易才請到公休假,和我一起來香港,你要學會把心態放平,別總找我吵架。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,對於一個男人來說,最重要的就是家庭。這些肺腑之言,外面的人不會告訴你,只有我,作為你的女朋友才會講實話。”

段啟言被她繞了進去。

他略顯遲疑:“男人不能吃軟飯,更不能做混子,事業最重要。”

湯婷婷請他坐到床上。隨後,她蹺起二郎腿,又攬住他的肩膀,像個老幹部一樣引導他:“小段啊,你的想法,不要太極端嘛。我什麽時候讓你做混子了?我是想讓你更顧家……我帶你出來見朋友,你給我留點面子唄,不要老是和林知夏比來比去。林知夏可是我的頂頭上司,你計較那麽多,我多難做啊,你換位思考一下。”

段啟言隱約有些認可湯婷婷的說法。

湯婷婷再接再厲道:“你看啊,我們公司過兩年就要上市了,我是硬件部門的組長,你呢,就是一家上市公司核心部門的組長老公,還是省立一中的競賽班老師,你的心胸是不是應該寬廣點?”

段啟言冷冷一笑:“聽你這話,我現在的心胸不夠寬廣?”

湯婷婷發出二聲調的“哎”,又問:“老公,你怎麽又鉆進死胡同了?”

段啟言摘下頭頂的帽子,湯婷婷捋了一把他的頭發。他脫下運動服外套,湯婷婷又搓了搓他的胳膊。他上中學時經常去操場上玩耍,哪怕正值三伏酷暑,他也敢頂著太陽踢足球——常年被陽光暴曬,導致他的膚色偏深。湯婷婷卻很喜歡那種色調。

她雙手圈住他的上臂,又按又揉,他的肩膀忽然繃得僵硬。兩人維持了幾秒鐘的靜止狀態,他才支支吾吾地低聲說:“現在不行……我想等到結婚以後。”

湯婷婷爆發出豬叫般的爽朗笑聲:“我靠哈哈哈哈哈哈哈段啟言你怎麽搞的,扭扭捏捏的!我沒給你灌輸過這方面的想法啊。”

段啟言陷入沈思。

她還在津津有味地講述:“我想起來了,你初中就是這個調調,那會兒班上不是有人傳我倆的謠言嗎?哈哈,我們在《變遷》那個舞臺劇裏演一對夫妻,別的同學就說我和你是一對劇組夫妻,將來鐵定會談戀愛。你聽完同學的話,氣得要死,臉紅得滴血。”

她躺在床上:“時間過得真快,這一晃眼,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
“我們都長大了。”段啟言感慨道。

他躺到她的身邊,而她喃喃自語:“是啊,大家都長大了。”

這天下午,誰也沒有去長洲島。

團隊內的所有成員都待在酒店的房間裏,林知夏還換了一身睡裙,坐在茶幾邊上,充滿儀式感地端起酒店送來的一碗紫薯鮮奶西米露,她嘗了一小口,連連讚嘆道:“好喝好喝。”

江逾白湊近她:“有多好喝?”

林知夏正準備把勺子遞給他,他已低頭親吻她的唇角,還說:“真甜。”

他們之間的距離僅有幾厘米。林知夏視線下移,就望見他滾動的喉結,半遮半露的鎖骨,衣領內若隱若現的平滑肌理。林知夏加快呼吸,又聞到他身上的清淡香氣,她突然口幹舌燥起來,仰頭狂飲那一碗西米露。

江逾白提醒她:“小心嗆到。”

她放下手中的瓷碗,直接撲進他的懷裏。

“你抱抱我。”她撒嬌道。

林知夏撒嬌的本領堪稱一絕。

江逾白單手攬著她的後背,她就向他吐露道:“上周五的晚上,我在家裏冥想,整理了一遍我以前的記憶。我總算搞清楚了,從那個時候開始,我就很喜歡你了……”

江逾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,迎接林知夏勾魂攻心的甜言蜜語。但她還沒講出下一句話,她的手機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,手機屏幕顯示出香港本地大學某部門的座機號,林知夏絲毫不敢怠慢,立馬按下了接聽鍵。

她的聲音在這一瞬間變得很沈穩端莊。

來電人是一位大學教授的助理。這位助理的普通話並不標準,發音也稍有卡頓,林知夏幹脆和他講起了粵語,雙方的交流果然更加順利——唯一的不足之處在於,江逾白聽不懂林知夏在說什麽。

林知夏掛斷電話以後,就做了江逾白的粵語翻譯。她把通話內容完完整整地轉述一遍,又很認真地安排道:“明天我帶著同事去開講座,然後找他們的領導聊天。你去你的金融辦公室開會,到了晚上,我們在大學校園的門口匯合。”

江逾白調侃道:“兵分兩路。”

“嗯嗯,”林知夏點頭,“白天解決完工作,晚上我們還可以一起逛街。”

第二天一早,林知夏和她的同事們就去了香港本地的一所著名大學。他們在一座盛大的禮堂內開了一場講座,與校內的師生們交流量子科技公司的學術背景與商業模式——這場講座非常成功,到了最後,全場都在鼓掌,可謂氣氛高漲。

林知夏趁熱打鐵,與學校的管理層商定了“四校聯合研究組”的合作協議。學校方面也積極地響應了她的計劃,願意配合一切學術工作,只不過,合同的具體細節還要反覆推敲。

出差第一天,就能得到這樣的答覆,林知夏已經相當滿意。她帶著同事們離開校園,開開心心地走在校外大街上,此時將近傍晚六點,夕陽沈落,街邊的飯店招牌飽含港式風情,飯菜的香味也飄蕩在廣闊的天地間。

林澤秋狀態放松。他舉起手機,朝著遠處拍照。

此時,他們穿過了一片老式街區,前方還有一群游客輕聲抱怨道:“滾犢子吧,這蟑螂會飛啊?”

林澤秋的手機屏幕裏隱隱出現了一個黑點。腦內的潛意識讓他後退了一步,而黑點卻離他越來越近,伴隨著一陣“嗡嗡”的展翅飛翔聲。

他聽見林知夏的語氣裏透著一絲驚奇:“這只蟑螂真的好大,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蟑螂。”

湯婷婷笑著取了個綽號:“蟑螂巨無霸!”

林知夏也笑了。

她們怎麽笑得出來?!

林澤秋先前就聽說過南方的蟑螂又大又強,但他沒料到自己正式出差的第一天就會親眼目睹昆蟲飛舞,他的雙腿猶如灌鉛般沈重,就連洛櫻都察覺了他的狀況。

洛櫻問他:“你還好嗎?”

林澤秋守口如瓶。

此時的天色越發黯淡,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招牌點亮了一條長街。林知夏和湯婷婷手挽著手走向一家粵式料理店。她們站在一扇櫥窗之外,認真研究貼在玻璃上的招牌菜單,流動的彩光斜照在她們的臉上,營造出繁華綺麗又世俗的美感,就像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港片取景現場。

洛櫻鬼使神差地掏出相機。

她的攝像頭對準了林知夏。

她打開了攝像功能,林知夏似有所感。她回頭望著洛櫻:“你在拍我嗎?”

洛櫻按緊相機的金屬殼,指甲的外圈略微泛白。

林知夏忽然提議道:“我們拍一個長一點的視頻,讓所有同事都入鏡,就從我和湯婷婷開始,怎麽樣?”

眾人紛紛說好。

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,腳步或快或慢,夜空被一塊又一塊的招牌遮擋,洛櫻深陷這一片熱鬧繁華的市肆街衢。她靜靜地站在原地,周遭的喧鬧不屬於她,相機顯示屏裏的林知夏透過鏡頭與她對望。

林知夏穿著一條淺米色套裙,裙擺和長發都挑染了燈光。她的發絲黑亮柔順,尾端帶著天生的自然卷,膚色雪白柔潤,身段凹凸有致,就連落在地上的側影都宛如一副素描——完美主義者畫出的素描。

她又喚道:“學姐?”

洛櫻大學畢業之後,出國讀博,與林知夏保持了通話聯系。每一次洛櫻接起電話,林知夏都要先喊一聲“學姐”——這個稱呼被保留到了現在。

相機的屏幕僅有巴掌大,這樣狹窄的方寸之地,根本困不住洛櫻的心情。她一遍一遍地回想林知夏和她討論數學時的語氣,林知夏的名聲、理想、愛好、煩惱……數不清的碎片匯聚在一起,拼湊出一些既模糊又清晰的特點——多麽矛盾,就像洛櫻此時此刻的處境。

洛櫻仍在拍攝林知夏。但她垂眸看著地板,掌心微潮。

街道兩側的飯店各有特色,廚房燃起的油煙飄進了她的眼睛。

時間僅僅過去了短短兩分鐘。

林知夏望向頭頂的一塊瓷磚:“我還以為那只蟑螂飛走了,原來它一直趴在這裏。我們讓它入鏡吧,在我們老家這麽大的飛蟲不常見。”

湯婷婷“哈哈”地笑道:“巨無霸回來了。你別說,這小東西還挺機靈。”

洛櫻也很平靜鎮定。她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時,就住在紐約的一間學生公寓裏,她曾在公寓樓下見過一群又胖又圓的美洲蟑螂,驚嚇過度之餘,就對蟑螂的外形免疫了。

於是,洛櫻隨口答應:“好啊,我在拍了。”

而林澤秋的右眼皮跳了兩下。

他有一種極其不詳的預感。

為什麽他妹妹和他妹妹的朋友們看到蟑螂一點都不驚慌,還能湊在一塊開玩笑、拍視頻?她們是不是還想共同編寫一部《昆蟲記》?林澤秋正在胡思亂想,那一邊的蟑螂突然再次啟動,直奔著林澤秋飛速俯沖,氣勢兇猛,翅膀震顫,仿佛林澤秋是它的殺父仇人。

林澤秋的頭皮隱隱發麻。

他因極度緊張而張開了嘴,那該死的蟲子就朝他的嘴唇和鼻孔飛來,他的心理防線一下就被擊潰了,當街發出一陣淒厲的慘叫:“啊——蟲子!”

除了林知夏以外,團隊裏的所有成員都楞住了。

林澤秋平時在公司裏總是一副端正、高冷、嚴肅、不易接近的樣子。他負責搭建底層技術平臺,又名“基礎架構工程師”,英文名為“Infrastructure Engineer”。他和另外兩位技術大佬帶領的技術組常被稱作“Infra組”,誰都知道,“Infra組”的成員個個身懷絕技,實力驚人。

今天下午的談判會上,林澤秋也贏得了滿堂彩。

而他現在卻慌忙高喊:“救命!他媽的好大一頭蟑螂!”

林知夏立刻跑向他:“別怕別怕,我來了!”

路人們接連駐足,湯婷婷一頭霧水:“什麽情況……妹妹救哥哥?”

林知夏確實想救哥哥,但是,目前的情況卻有些棘手——蟑螂落在了林澤秋的背上,林澤秋驚魂未定地問:“蟲子飛走了?”

林知夏正準備撒謊,街頭走來一位救場的熱心好漢。那好漢的身高將近一米九,年輕英俊,風度翩翩,手裏還卷了一份報紙。他用報紙在林澤秋的後背狠狠一拍,蟑螂就掉到地上,又被他的黑色皮鞋碾得粉碎。

林知夏小聲喊他:“你來啦。”

“誰?”林澤秋警覺地問。

他不敢回頭。

因為他已經猜到了,蟑螂慘死在他的身後。

他聽見江逾白不含一絲情感的聲音:“沒事,我處理完了。”

林澤秋再三確認:“屍體還在不在?”

“銷毀了。”江逾白答道。

港式招牌籠罩在他們的頭頂,當空灑下一層晦暗陰影,江逾白略微低頭,側臉半明半暗:“聽到你喊救命,我沒留活口。”

林澤秋方才轉過身來,蟑螂果然消失在他的世界裏。他終於松了一口氣,還拍了拍江逾白的肩膀——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動對江逾白示好。江逾白趁熱打鐵道:“大舅哥?”

江逾白和林澤秋都穿著一身西裝,他們今天都參加了非常正式的會議。林澤秋松了一下領帶,仍然講不出“妹夫”之類的親戚稱謂,但他承諾道:“我不會再屏蔽你了……”

截至目前,江逾白一直都在林澤秋的微信屏蔽名單裏。換句話說,江逾白根本看不到林澤秋的朋友圈。林澤秋願意把他放出來,已經算是努力地釋放善意了。

江逾白卻改變不了商人利益熏心的本質。他討價還價:“明年八月,我打算和林知夏辦婚禮。”

林澤秋一開始沒反應過來:“明年八月的事,你願意辦就……辦婚禮?”

林澤秋的神色稍顯凝重,雖然他知道,林知夏和江逾白結婚是遲早的事。但是,在他和父母的心裏,林知夏總是需要更多保護的一方,畢竟任何情感上的疼痛對她而言都是永久性的折磨。

林澤秋在香港夜市的街上踱步,江逾白與他並排行走。他們聊天的話題始終圍繞著林知夏。林澤秋察覺了江逾白對林知夏的感情之深,鑒於林澤秋母胎單身至今,他不太能理解江逾白的狀態,但他骨子裏卻很希望江逾白一直保持這種勁頭。

當事人林知夏卻在湯婷婷和洛櫻的陪伴下四處品嘗美食,她們在路邊的首飾店裏挑選漂亮別致的耳環和手鏈,誰也沒註意到段啟言已經被大家弄丟了。

段啟言隨身攜帶手機,但他為了省錢,沒有開通“港澳臺漫游功能”,因此,他的手機連不上網絡,也打不通電話。

他在熙熙攘攘的長街上走走停停,漸漸地脫離了他的朋友們。

夜色暗沈無邊,恰如沈寂在黑夜中的茫茫大海,霓虹燈牌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孤島。段啟言環視四周,驀地喪失了方向感。他茫然地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,像是一艘停止航行的游船。

好在他的衣兜裏揣了一千元港幣。

大不了就打車回酒店,他盤算道。

這麽一想,段啟言就放松了。

他走進一家小餐館,買了一份生蠔煎蛋和一碗魚肉粥。此時正值用餐高峰期,到處都是人山人海,餐館裏的座位早就滿了。於是,他拎著塑料飯盒,坐到街頭的一把長椅上,借著路燈灑下的柔光,低頭用筷子扒拉食物。

幾位大陸游客從他面前經過,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儒雅隨和的中年男子,那男子對他年幼的兒子說:“香港好不好玩?”

兒子回答:“好玩啊。”

爸爸又說:“乖兒子,下學期,你升上六年級,再考一次雙百,爸爸就帶你出國玩!”

兒子問他:“爸爸,我大學考上清華北大,你帶我去哪裏玩?”

爸爸笑著鼓勵道:“你考上北大清華,就有錢了,想去哪裏去哪裏,不用爸爸帶著你……”

段啟言蹺起二郎腿。作為北京大學的優秀畢業生,他心底總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驕傲。他的大學同學廣泛地分布在世界各地——讀博的、創業的、工作的,各自奔赴著迥然不同的未來。不過,考上北大清華,並不代表“有錢”。

無人與段啟言談話。段啟言就在喧鬧的夜市裏思考人生。

十幾歲的時候,他有滿腔的雄心壯志。

而現在,他什麽都沒實現。

他就像港片裏的小馬仔一樣蹲在街頭,拿著一雙一次性筷子,從塑料袋裏掏東西吃。夜風越吹越涼,雨絲澆到他頭上,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“壯志未酬”的辛酸與蒼涼。

“下雨了。”林知夏說。

街上行人四散,烏雲遮住了月光,湯婷婷詫異道:“真有雨啊?天氣預報說今天下雨概率百分之三十。”

林知夏掏出手機:“我給江逾白他們發一條短信。”

“段啟言和他們在一起吧。”湯婷婷猜測道。

林知夏認同道:“大概是的。”

她們待在一家首飾店裏,洛櫻還在挑選耳環。她撿起一對精巧的紅色草莓耳環,遞到林知夏的眼前:“好看嗎?我幫你戴上?”

湯婷婷提醒道:“學姐,她沒有耳洞。”

“我知道,”洛櫻捋直了耳環的金色鏈條,紅潤飽滿的草莓躺在她的指尖,“這是一對耳夾,沒有耳洞也能戴。”

林知夏站到一面鏡子前,洛櫻腳步無聲地跟了過去。她撩起林知夏的長發,將她的發絲搭在耳背——那發絲柔軟、順滑、烏黑發亮,就像最優質的黑色綢緞。

“你的頭發打理得很好。”洛櫻輕聲評價道。

“可能是因為我每天梳頭,睡眠充足。”林知夏無私地分享她的護發心得。她看著鏡子裏的洛櫻,禮尚往來地恭維她:“學姐,你最漂亮。”

洛櫻就笑了起來。她這一笑之間,百花都要黯然失色。

她沒有碰到林知夏的皮膚,只是打開了耳夾,金屬輕觸林知夏的耳垂。

洛櫻的手指纖細修長雪白,林知夏的膚色和她相似,她的神智恍惚了一瞬,越發註意自己的動作。

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甜香,洛櫻又離林知夏很近,那香味清晰而熱烈地挑動她的神經。心跳得越快,就越難掩飾,她幹脆屏住呼吸,直到終於扣緊了耳夾。

林知夏撥弄了一下吊在左耳上的草莓掛飾。

“挺可愛的。”她說。

洛櫻恰巧站在林知夏的背後。她挑起林知夏的一縷發絲,纏繞在指間,又緩緩地松開,她的手指幾乎要挨到林知夏的身體,當她感受到透過衣裙傳來的屬於林知夏的溫度,便立刻放棄了所有接觸。

她後退一步,捂住自己的臉頰。

“學姐?”林知夏回頭看她。

她提議道:“我們回酒店吧。”

林知夏盯著她的雙眼:“你的臉色有點白,你不舒服嗎?”

“這裏不透氣。”洛櫻隨便找了個借口。

落地窗之外的夜雨下得更大,雨水淋在透明的玻璃上,霎時分散成千萬條溪流。路上的行人們腳步匆匆,而江逾白舉著一把黑傘,靜立不動,隔著一扇窗戶,他看著店鋪裏的洛櫻和林知夏。

林澤秋沒察覺到店鋪內的異狀。他只問江逾白:“你有點不對勁?”

江逾白卻說:“沒什麽。”

林澤秋又問:“段啟言也在裏面吧?”

江逾白隨口答道:“很有可能。”

“行啊這小子,”林澤秋說,“跟著她們挑了這麽久的首飾。”

林澤秋雙手揣兜,大步跨進店內。眾人閑聊片刻,猛然發現段啟言不見了。湯婷婷慌了起來,右手拉直皮包的鏈子,胳膊繃得緊緊的,林知夏就安慰她:“段啟言帶錢了。他坐出租車也能回酒店。”

林澤秋也說:“他那麽大一個人,不是七八歲的小男孩。”

湯婷婷從包裏拿出一把傘:“我有一點內疚。他是高中競賽老師,沒有寒暑假,每年只有一周的公休假……他跟著我們來香港,我們兩隊人都沒留神,把他甩沒了影……他手機不能用,身上只帶了紙幣,這會兒的雨很大,他打車也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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